在母语的屋檐下

推荐人:匿名 来源: 光明网 时间: 2015-04-21 10:33 阅读:


  这些精微细腻的地方,无法准确地转换到另一种语言中,所以作家张承志很多年前就宣称“美文不可译”。

  显然,这一类的隔膜已经不仅仅限于语言本身了,而是属于文化的间隔和分野。

  每一种语言都连接着一种文化,通向一种共同的记忆。文化有着自己的基因,被封存在作为载体和符号的特有的语言中。仿佛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中,阿里巴巴的山洞里,藏着稀世的珍宝。

  三

  “芝麻开门吧!”咒语念起,山洞石门訇然敞开,堆积的珠宝浮光跃彩。

  但洞察和把握一种语言的奥秘,不需要咒语。时间是最重要的条件。在一种语言中沉浸得足够久了,自然就会了解其精妙。有如窖藏老酒,被时光层层堆叠,然后醇香。瓜熟蒂落,风生水起,到了一定的时候,语言中的神秘和魅惑,次第显影。音调的升降平仄中,笔画的横竖撇捺里,有花朵摇曳的姿态,水波被风吹拂出的纹路,阳光下明媚的笑容,暗夜里隐忍的啜泣。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只能是母语。只有母语,才有这样的魅力和魄力,承担和覆盖。孩童时的咿呀声里有它,临终前的喃喃声中也有它。日升月落,春秋代序;昼夜不舍的流水,亘古沉默的荒野;鹰隼呼啸着射向天空,羊群蠕动成地上的云团;一颗从眼角滑落的泪珠有怎样的哀怨,一声自喉咙迸发的呐喊有怎样的愤懑。一切,都被母语捕捉和绾结,表达和诉说。

  当然,在这种几乎是天赋的能力之上,要更好地理解语言的妙处,更要有一颗热爱的心。要像屠格涅夫对待母语俄语那样的深情款款——“在疑惑不安的日子里,在痛苦地思念着我的祖国的命运的日子里,给我鼓舞和支持的,只有你啊,伟大的,有力的,真实的,自由的俄罗斯语言!”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美。它的质朴或深奥、明亮或幽暗、灵动或凝重,折射着这种语言所负载的文化的特质。在语言中安身立命的作家,无疑对这种美有着最敏锐的感知。

  有了这样的情感,一定会被显克维支的《灯塔看守人》深深打动。一位年逾七旬的波兰老人,流浪异乡四十多年后,在南美巴拿马的一个孤岛上,找到一份看守灯塔的工作,生活得以安顿,余生有望平稳。但有一天,他收到了在纽约的波兰侨会寄来的一册波兰大诗人密茨凯维奇的诗篇。相违已久的祖国的语言令他激动和沉醉,乡愁如同海面上的波涛汹涌来袭。那一夜,他竟然第一次忘记了按时点亮灯塔,碰巧有一艘船不幸失事,他因而被解职。他重新漂泊,随身携带的只有那本诗集。他并没有过分沮丧,因为有了这册诗集。诗集唤醒他的怀念,也给了他慰藉。

  只有这样,时时怀着一种热爱、虔敬和信仰,才会真切确凿地感受到母语的美和力量。

  灭绝一个民族,必须要从剥夺它的语言开始。因为语言连接维系的,是这个民族的历史与记忆。而守护语言,也就是捍卫一个民族的尊严,传递一种文化的基因。历史上犹太人曾备受歧视和排斥,颠沛流离长达数十个世纪,只因为顽强地保留了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才有了一脉薪火相继的坚韧延续。仿佛古诗中的离离原上草,野火烧不尽,只缘疮痍满目焦土无边之下,生命的根系依然葳蕤。

  风靡一时的美国长篇历史小说《根》,也描绘了捍卫母语的悲壮。小说中,被从西非大陆劫掠贩卖到新大陆的主人公,在南方种植园中牛马般辛苦劳作的黑人奴隶,一次次逃亡都被捉回,宁肯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愿接受白人农场主给他起的名字,而坚持拥有自己种族的语言的名字——“昆塔”。这个名字背后,晃动着他的非洲祖先们黝黑的面孔,和祖国冈比亚的河流上荡漾的晨雾——独木舟划破了静谧,惊醒了两岸森林里的野猪和狒狒,树冠间百鸟鸣啭,苍鹭一排排飞掠过宽阔的河面。

  不能不说的是,我骄傲于自己的母语汉语的强大的生命力。五千年的漫长历史,灾祸连绵,兵燹不绝,而一个个方块汉字,就是一块块砖石,当它们排列衔接时,便仿佛垒砌了一个广阔而坚固的壁垒,牢牢守卫了一种古老的文化,庇护了一代代呼吸沐浴着它的气息的亿兆的灵魂,也让一拨拨的异族入侵者,最终在它的深厚博大面前,俯首归顺,心甘情愿。

  但更多的民族,却不幸成了反面的印证。先之以语言灭绝,继之以文化湮没,终之以民族消亡。马克思曾经指出,语言是一个民族中最稳定的因素。作为文化的载体和组成部分,一个民族的语言一旦消失,整个民族也就难以摆脱被灭亡的命运。澳洲土著,美洲印第安人,曾经是两个大陆的长久的主人。随着欧洲殖民者的到来,短短一个世纪间,被大肆剿灭的不仅是他们的肉体,还有他们的文化。各自有数以百计的语言湮没无存,不复传承。当年他们雄健驰骋的身影,只能通过缥缈的传说和依稀的遗迹,通过今天少量的保留地中零星的记载,加以想象性的再现。

  那些土著人的后裔,肤色相貌和祖先并无二致,一张口却是流利的英语。英语已然成为他们的母语。肉身携带了种族的生物基因,但文化的缺失却让他们成了无根的人。

  这样的人,行走在人群中,面目模糊,身份暧昧,仿佛一道飘忽的影子。

  四

  童年在农村度过。记事不久的年龄,有一年夏天,大人在睡午觉,我独自走出屋门到外面玩,追着一只蹦蹦跳跳的兔子,不小心走远了,一直走进村外一片茂密的树林中,迷路了,害怕得大哭。但四周没有人听到,只好在林子里乱走。过了好久,终于从树干的缝隙间,望见了村头一户人家的屋檐。

  一颗悬空的心倏地落地了。

  对于长期漂泊在外的人,母语熟悉的音调,带给他的正应该是这样的一种返归家园之感。一个汉语的子民,寄居他乡,母语便是故乡的方言土语;置身异国,母语便是方块的中文汉字。这或许有违定义的严谨,却连接了内心的真实。“官秩加身应谬得,乡音到耳是真归”(明·高启《归吴至枫桥》),故乡的语言,母语的最为具体直观的形式,甚至关联到了存在的确凿感。

  语言阻隔的尴尬,在特定的环境中,会演化成为一种切肤的痛感。在纽约皇后区法拉盛(Flushing)的路边小公园里,一位来探亲的福建老人,看着脚下的鸽子在蹦跳觅食,神态落寞。他感慨梁园虽好,语言不通,想去曼哈顿看看,只能等在华尔街上班的儿子抽出时间。他还算不错的,毕竟这里有不少处境相似的华人,彼此间可以用母语交谈。而我的一位邻居,去国三月,寂寞即迅速地升级为难忍的焦灼。他退休后到美国中部一个小城的女儿家小住。方圆数里的数十住户中,只有他们一家华人。没有人可与交谈,看不懂电视,归去来兮的念头,从时时来袭,到挥之不去。蓝天白云,树木苍翠,清新的空气,深沉的静谧,一切都是那么符合他的期待。但仅仅因为语言,这一切都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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